三合院是屬於我們中文的特別語言，我想現在大家應該還聽得懂這個詞，知道那是一種建築形式，也都說的出來每個空間的意義，比如說，正廳是待客的，也是神明廳，供奉了祖先牌位以及神像，神像大部分是觀音菩薩，兩邊寫上了對聯，大致都是鼓勵子孫興家立業之類的話，比較講究的家庭，對聯上所提的字，就是族譜名字的排序。

大門口上方通常刻有一個姓氏的「堂號」，以分辨這一家傳自哪個宗派，表示他們的繼承源流，有些直接以地名表示，如「陳留堂」，表示來自河南陳留一帶，有些則是依照一個典故，比如說「寶樹堂」，是因晉孝武帝對宰相謝安之宅的封號。

正廳兩側的廂房是長輩住的地方，稱為「正身」，長輩的房間也有分左右邊，大致上依照左青龍右白虎的安排，分長幼依序住下，兩邊廂房則為晚輩住的地方，稱為「護龍」，也是依照長幼來分，建築物中間圍了一個大空地，稱為「埕」或「穀埕」、「稻埕」，是曬穀的地方，也是兄弟叔伯農忙一天之後，飯前飯後聚會之所。

廚房通常位於正廳廂房的尾端，也有些居家人口少的，直接就把側廂當作廚房及餐廳，隨著人口變遷，因地制宜倒也沒有標準。


廚房旁邊出去的側門，大概都會種種菜，這區大概都較濕濘雜亂，許多婦女的洗衣燒飯做菜的工作，都在這裡進行，若有養牲口，在這裡大概就是養養雞鴨鵝之類，比較小型且較不會有臭味的家禽，撿菜洗菜的時候，那些去頭去尾枯黃蟲咬的部份，婦女起身時隨手一扔，就見雞鴨鵝搖頭晃腦，嘎嘎咕咕的搶起菜來，比較頑皮的小朋友，會搶著扔菜，嘻嘻鬧鬧著變成人鴨大戰的一番景象。


三合院許多會有一道圍牆，兩邊連接至側邊廂房的牆垣，中間是入口，入口有兩道石門柱，有些會在入口處做一道木門，大部分沒有，或者壞了不再修理，所以門柱上幾十年都留下鏽鐵，以及地上的門片固定孔，門柱上有些會有一個焚香的地方，這炷香便是拜「天公」，有些柱頭上會有裝飾，像一個小小亭子，裡面放了一杯清水，也可以點蠟燭，將實用與拜拜結合。 

有不少研究三合院的文章，包括三合院的來歷、構造方式、材料等等。我在這裡想描述的是「感覺結構」：在整個空間經驗裡，正廳是活動最頻繁的空間，卻也是文化經驗傳承的地方，我們最先學會的文字或許是正廳上的對聯，而不是自己或是父母親的名字，最先聽到的神話故事，可能是我們的祖先以及觀世音菩薩。

在我的印象中，最不可侵犯的空間，就是大廳上的神明桌，小時後一直覺得神明桌上的東西很神秘，阿嬤每天早晚都要三炷香，惟有在那個時候，我才有機會在幫忙點蠟燭、焚香之際，拿神明桌上的東西，所以我常常算好時間在那邊等，跟阿嬤說我也要拜拜，就這樣從觀音像前面拿祂的東西，覺得在那時候會比較親近菩薩，不管當天阿嬤的心情如何，他一定會說我乖，懂得拜拜，就算農家拮据，還是多麼吝嗇，一定也會給個幾柱香，我就這麼跟阿嬤從正廳的觀音、佛祖、祖先、一路拜到外面的入口的「天公」，就好像中正紀念堂早晚升降旗時，看儀隊的表演一樣，拜完後還真的飄飄然，是不是神明顯靈我不清楚，但是就是會不斷回味被稱讚「乖！」的感覺，心裡還惦著其他小朋友怎麼這麼笨，這麼簡單就被稱讚乖還不知道。 

傳統農業封建時代的生活教育，大人教育小孩「坐姿」，大概都是在吃飯的時候，而唯一有機會、有「正當性」教育小孩「站姿」的時候，就是拜拜了，不管再怎麼含蓄拙言的大人，在這時候就變成禮儀指導專家了，細心的便告訴你怎麼拿香、怎麼拜、怎麼站、怎麼鞠躬，不耐煩或粗心一點的，至少也得罵一聲「站好」、「拜拜要虔誠」之類的話，在菩薩與祖先面前，怎麼樣也得提醒一下自己身為長者的義務。

現在印象中，三合院裡我最懷念的部份，倒不是哪一件事，而是一個個序列：我記起跟疼愛我的外曾祖母一起，採茶仔或是摘一些藥草，到五、六公里的鎮上賣，賣完就期待快快到家後，坐在正廳的椅子上舒腿，嘴裡吃著我跟外曾祖母採茶仔辛苦換來的零食，慢慢看著屋頂上兩個小小的玻璃天光，緩緩的在地磚上移動；忽然有一天，看著我外曾祖母，從坐在我旁邊一起舒腿，變成牆上的照片，變成我焚香的祖先，卻又聽到他在我耳邊溫柔的說：「一華乖，會拜拜！」


語言會隨著環境改變而慢慢消失，我是個做建築與室內設計的，所以我最清楚，再過個十年，我們的小孩已經不會使用「三合院」、「正廳」、「堂號」、「廂房」、「埕」這樣的語言了，因為，我這樣職業的人，都不再用這樣的名稱，大家就更難懂了，可是，在那個時候，我們忽然發現我們不知道什麼叫「很瞎」、「Orz」，我們會忽然對自己沒有信心，不懂得年輕人的想法，所以我們會忽然覺得我們變成古人了，我們講的話都要變成古文，變成文言文，可是，我們還是一定要對自己有信心，要努力教導我們的小孩，記得我們、我們的祖先以致全人類經驗的許多開疆闢地的、勇敢的故事，歷史是最好的老師，以免他們重蹈前人覆轍，這樣人類的生活才有價值，我的外祖父與外叔伯分家，把陪我從小長大的三合院，拆成剩下一半廂房，謹以此文祭悼伴我度過幼年時光的三合院，以及我的外曾祖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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